【忘羡】《弄影》


商周的青铜器,秦汉的编钟,游牧民族的骨笛,横亘五千年的绘画长卷……


蓝忘机的目光一一从它们身上掠过,一贯与人冷淡的眸光在接触到这些死物时反而柔软了。云深博物院的每一件藏物都是从千年前的天灾人祸中幸存,有的身陷囹圄泥淖,有的在历史长河里摸爬滚打,终于重见天日,在干净的水晶罩子里倦倦地睡着了。


他脚下是院里统一的白布鞋,足三千年沉淀的传统工艺,落在地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声音,惊扰不到沉睡的精灵。


但有人还醒着,宫殿的尽头,静静地躺着把剑,好似天鹅绒上的明珠。


它还活着,还在勃勃地呼吸着。或者,换句话说,他们相遇的瞬间,是剑掠走了守门人的呼吸。


或许是为了追寻一个失落了几百个世纪的梦,他抬起脚,先是跑,然后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心跳陡然变快,心头涌起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小到他还是个稚子,第一次踏足云深博物院。明明还是一团孩气的雪球,却抿着嘴唇,一本正经地牢牢站在叔父身后。

直到他的目光触碰到一件藏物,一把最近出土、千年不朽的上品宝剑。仿佛被无形的羁绊牵动了脚步,小小的蓝湛极力踮起脚,伸出纤细的胳膊。




记忆与现世在时空的某个节点重叠了,待察觉到到水晶罩子冰冷而坚硬的触感,他才惘然回笼意识,站在二十年后的云深博物院,长长的鸦睫被放下又飞快抬起。手久久地落在玻璃罩子上。



一方玻璃,两个世界。



那么你呢?你来自哪个世界?



仿佛这想法被风听到了似的,大门紧闭的建筑物内无端端地来了阵风,就连他身上象征着博物院守门人的雪白工作服也起了微微涟漪。最突兀的是那串悬在腰间的钥匙,金属叮当碰撞,如随意哼唱的歌谣。



蓝忘机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别闹了。”然后妥协一般地,打开了水晶罩子。



和二十年前不同的是,无名剑的身侧多了一把晶莹剔透的修长宝剑,一样熔银炼制在剑身用两枚古字写下剑名,只是这把认得出些,曰“避尘”。两剑并存,相依相偎,如一对鸳鸯剑。

自稚年时的惊鸿一面不久,与此剑同一时期的避尘剑也在姑苏墓群出土。这两把剑一把轻便灵巧,一把重逾千斤,且一在夷陵,一在姑苏,好似情人怨遥夜,遥遥相望。



这两把剑即便放在今天也足以使它的主人名声大噪,然而,纵横五千年历史,关于剑的主人,甚至它们身处的朝代,书籍记载竟然都少之又少,如同夜幕拖着长尾的流星,迸溅万丈光芒,又骤然陨落。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无名剑的主人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野史载道,他曾经率领一支坚不可摧的军队,定国安邦,挽回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然而功成名就却无力全身而退,朝堂的诡谲风云把红脸画作白脸,名垂青史的忠义之士这才粉墨登场。他腰间的佩剑第一次饮血开锋,竟然是指向自己的身后……少年将军永远死在了少年……



不管笔者怎样描绘那是个怎样钟灵毓秀、诗酒风流的少年,虎符已销,长剑已折,时人盖棺定论,逆贼身死夷陵,魂归地府。



那把剑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插在焦土之上,成了无名的丰碑。故今人称其将军剑。



二者剑身有损,且损伤基本吻合。这两把剑难较高下,俱担得起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剑的称呼,还有谁能撼动得一丝一毫?由是几乎可以判断,少年将军和避尘主人曾经拔剑相向过。或者像这样的宝剑,在当时还有?

避尘被发现时,剑指长空,犹自震颤不止,剑鸣如同哭泣。身前无缘,死后同眠。无论人们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总之最终就有了两剑并存、相依相偎的景象。



今人能够做的,就是从文物身上残存的只言片语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繁华一时的朝代,怎样风华绝代的两个人。而在千年以前发生的一切,就像剑已知的名字一样——避尘。




蓝忘机知道。
或许是剑有灵,或许是少年将军早殁的执念,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由他作介,走入一个博物院之外的世界。



“蓝湛小朋友,低头。”
“身为你的影子是很辛苦的,我一直在尽职尽责地暗中保护你,所以你也务必照顾好我。”
“拉钩哦。”
某人大言不惭,地面上一只大尾巴狼摇摇尾巴和小小一片阴影伸出的小拇指勾了勾。


后来小朋友们都在玩“踩影子”的游戏的时候,小小的蓝湛总是躲得远远的。


不要踩我的影子呀。他有些心疼地想。


彼时路过云深博物馆,叔父问他长大想做什么。


那寄住在他影子里、一向絮絮不止地在他耳边低语的剑灵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稚气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叔父,我想留下来。
一片影子微微地晃了晃,仿佛夜下摇曳的烛光。


姑苏的明山秀水养着他,勾勒出他渐渐长开的眉目。剑灵看着他习字读书,晚上影子化成夜色,住进他的梦里。


昔年的小雪团就这样慢慢地长大了,文章一篇篇地发表,一步步地踏进更高级的学府……论文投出去,邀请函寄回来。但他哪也不去,心中所想、目中所见,全藏在眼睛里,成为了最年轻的“守门人”。


蓝忘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晶罩子里的剑。冥冥之中,它们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两个月,十三年,二十年,一千年。


他俯下身,一左一右握住将军剑和避尘剑的剑柄,退后两步以借力,剑铮然出鞘——


奇也怪哉,这把连草原汉子也无可奈何的避尘,他握在手中,竟称得上称心如意。


他手上有常年习字留下的薄茧,如今看来,这双生出薄茧的手仿佛正是为了握剑而生。


蓝忘机想,千年前,少年将军在握紧手中剑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如同春日的野草疯长起来,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




他们打了一场胜仗,归途中天色已晚,山路险峻,便在一个山洞中停驻。这场战役较他此后亲率的几次生死攸关、力挽狂澜的险战来说,实在是稀疏平常,然而今夜有很好的月光,少年将军拴好战马,看着这支新生的军队,涌起无法言说的喜悦。


他会作诗,会喝酒,也会站在将士围坐的篝火边唱歌,萤光到处都是,成了倒扣的星河在他脚下脉脉流淌。


他抽出剑——




然而千年后的今夜实在没有太好的月亮,星光也靥靥的,蓝忘机仰起脸,只有头顶的荧光灯,像团明月。


他闭上眼,试图去描摹少年舞剑的身形。


风声猎猎,衣袂翻飞。


剑随心动,身随步转,剑锋所指,即为疆土!


剑起,折下一弯盈盈月华,剑落,劈开千年杳杳岁月。




双剑齐舞,如比翼鸟并翼飞行。剑锋的流光凌厉而艳丽,是剑的重生,也是主人的重生。


脚下的影比人更轻灵,和一团雾似的慢慢升腾起来,攀上他的手臂,覆上左手的避尘。


蓝忘机睁开眼,眼前赫然是个少年,眉如山,眼似水,沿着描摹下去,即一副水墨画。画中人歪着头冲他一笑,如雪如雾如朝露,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握,就要消失了。


他忽然觉得这只是痴人的黄粱一梦。紧接着,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他的意识陡然沉入黑暗,剑从手中滑落。




隔天,他从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上醒来,双剑之一避尘不知所踪。他亲自去查监控,可惜什么也没有。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得不信,是记忆骗了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那些年,义无反顾地选择专业、谢绝邀请,把自己扎进连一丝人味儿也没有的博物院,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只有兄长不轻不重地问了句,后悔吗。


他知道越来越少的年轻人会选择这份工作。有些文物睡得太久,或许永远不会再醒来。


一周后,一个叫莫玄羽的年轻人带着一把晶莹剔透的古剑,走进了云深博物院。
我想要留下来。他说。


他也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然后得到了一个相同的回答。


——但求无愧于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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