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怜】回音

 

——已经死去的人,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还会感觉到疼痛吗?

 

从前他经常挨打,又没有东西吃,只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边喘气,一边把自己蜷起来,捱过胃里漫长的痉挛。脸靠在冰凉的地上,粗砾压进新伤;骨节受了重击,一动就牵扯四肢百骸。

尖锐的疼痛,迟钝的疼痛。猝不及防的疼痛,噩梦般缠绕终生的疼痛。

好疼啊,喉咙说不出,手里的石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那些孤独、愤怒、痛苦足够磨出它的棱角,人的脖颈又是那么纤细脆弱。

那时候他都会想到死,心头一阵快意一阵痛苦,恨不得杀掉所有人再杀掉自己。

然后,神告诉他: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就为我而活吧!

活下去很难,可是……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在外行军厮杀,风餐露宿,马跑断了腿倒下来,人和动物的血流下来搀在泥里,最终一把剑穿心而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一想到殿下……他就觉得疼得不得了。

跌落神坛的殿下,喝得烂醉的殿下,把自己蜷成一团的殿下……

被一把剑穿心而过的疼痛他知道,可是被杀十次、二十次、一百次呢?!

身躯既死,本该忘记了疼痛。破败的太子庙里,早已死去的鬼火却一遍一遍地在回忆里触摸战场上的穿心之痛,亲手把它刻入三魂六魄。

 

还是那个声音:鬼火,痛吗?为什么不聪明一点呢?

为什么呢?人人都知道感到痛了就叫出来,碰到烫的就缩回手,若有人偏不呢?若有人违背天性地拥抱这痛苦呢?

“……”

这个回答,此刻,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向阳的花,一消受到阳光的照抚,就没法再安心回到黑暗中了。

无名鬼卒——或者更早,满身伤痕的红红儿,看到仙乐太子的第一眼起,他起誓:追随他,也只追随他。永远是他最忠诚的信徒。

 

怨灵撕咬的剧痛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向远方飘散。

他睡着的时候听见很多声音,很吵,喊他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喊他红眼睛的怪物,再然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把他彻底淹没。

他挥舞拳头打散它们,却怎样都没有尽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时,世界才退潮般的安静下来。那么温柔,听过寥寥几次就足够铭记终生了,所以才那么熟悉。

恨和爱都永无止境,前者编织噩梦,无以安宁,后者带他逃离噩梦,一颗心,不安宁。

 

烈火焚烧使我生,百鬼噬骨使我死,铜炉山的沸水使我耳塞目盲……可是只要一想到您,我愿日日夜夜,永不安宁。

六欲残缺,再失去一只眼睛罢了。

粘了鲜血的匕首掉在地上,人群远远围成一个半圈,畏惧而惊愕地看着无名鬼魂。炙热的铜炉要炼出一只怎样的怪物?

无名只是长久地站在原地,感受这种痛苦,他心想:好疼啊。

那么你呢?

 

 

 

 

“……殿下!”

八百年后,一只黑色眼罩遮挡住前尘。花城抬起手挡住谢怜的手,虚虚握住,扯出一个微笑,别扭地吐出两个字:“难看。”

他下意识地在传达道:别看了。

他的殿下有一双全天下最通透清澈的眼睛,它们应当看见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别看了,那里面只怕会映出一个灰头土面的花城,狼狈不堪的花城,一个瞎了只眼的怪物……

他们都知道那后面是什么,意味却不尽相同。谢怜没有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再动作了。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千言万语都在里面了。

下一秒,却是花城抬起手解下眼罩,黑色的遮挡从面庞滑落,露出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狰狞伤疤。

那只在铜炉山代替活人被刎去的眼睛!

已经将要散尽的鬼躯锁不住魂魄,还要血淋淋地刎去一部分。那该有多疼?

谢怜的呼吸屏了一瞬,手仍然维持着捧着花城的脸的姿态,因为坐在他腿上的姿势,低下头,留下了一个极尽缱绻的吻。

一半,是柔软的唇贴在斑驳的伤疤。

一半,是将离未离时,温热的鼻息在周遭游走、探寻、描摹。

那伤疤早该不痛了,因此它更像一个迟到的安抚:亲一亲,呼一呼,痛痛飞走啦。

或是,一位神明,对他最忠诚的信徒至高无上的嘉赏。

“很好看啊……”谢怜轻轻地辩驳道。

太子殿下的眼睛不会骗人,那里面的花城闪闪发光,像宝石一样。

花城终于笑了,轻轻地念道:“很好看。”

谢怜坚定回答:“很好看!像……勋章一样。”

花城歪了歪头:“那么,我能不能得到哥哥的嘉赏呢?”

虽然谢怜无奈地喊了一声“三郎啊……”,却无端端松下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贴上了花城的嘴唇。

 

说来也怪,八百年前结疤的时候无悲无痛,此刻花城突然觉得那处有些痒。

须知,拳打天界、脚踢鬼市的花冠武神,也曾漫步人间,掌花开花谢的。手里的一捧小白花,始终芳香如故。

那么,被这位心上神亲吻过的荒芜土地,是不是能开出一只小小的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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